八颗杏

【正泰/南泰】首尔爱情故事

双cp 注意避雷

预感到是自我满足费力不讨好产物(潸然泪下

  

1.

 

   金泰亨觉得生活处处都是戏剧化。

   就好比他只要出远门就注定会碰到台风天,久违的出游变成了“釜山行”,他被困在宾馆,一早看好的露台沙滩椅在狂风暴雨里饱受摧残。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的海景房显得尤其岌岌可危,海浪一阵高过一阵,凶得像是要吃人。

   但看久了,又觉得它在朝自己招手。

   金泰亨上网搜了一会儿,就近敲定了一个当地颇有名气的小饭店——他已经来釜山两天了,每餐都在饭店解决似乎有些过分,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在心里埋怨了一句这该死的天气。

   总的来说这还是个假期,是一个难得的、逃离了首尔的机会。

   金泰亨还在和强风里瑟瑟发抖地撑伞,这种时候金南俊的短信来得总是很及时,“到釜山了没?”金泰亨扫了一遍,直接把手机扔进了外套口袋里,拉链拉好。

   他知道金南俊十有八九是通宵赶稿了,眼下白眼都不屑翻一个。这人和世界好像时不时就有一两天微妙的延迟,也许是身为作家的生物钟比较宽容,发现差距再加快几步赶上去就好了。

   到了导航位置显示的小饭店,作为招牌的鱼糕早早卖完。金泰亨只好将就,他进门时就看准了隔壁桌手腕粗的炒年糕,首尔的炒年糕通常只有小指粗细——由此可得首尔是个没有生活幸福感的地方,连商人都要精明几分。

   今年是他在首尔待的第六年,他并不满意生活现状,好像只要逃离了那个地方,何处都是安乐乡。

   和冒着热气的年糕一起端上来的是老板附赠的小炸鱼,金泰亨被难得的人间温情感动得稀里糊涂。这话自然有主观上的夸大成分,但吃惯了饭点之外加热都不彻底的外卖,他眼下回忆起来,上一次坐在这样的街边小店吃饭可能还是年前回大邱的时候。

   口袋里一阵躁动,金泰亨叼着筷子把手机解放出来,是等不到回信的金南俊。

   “哥这时候又像个急性子。”

   金南俊在电话那头说:“看到消息要及时回,不然别人多担心啊。”

   “哥会担心我啊?”金泰亨偏要把话放大出来,念一遍,自己心里就更加愉快几分,“刚刚撑着伞不方便,风太大了。”

   “啊?”金南俊后知后觉,“对啊,釜山台风预警不都半个月了吗,你小子还往那跑?”

   “来吹风也比坐在家里帮你画画强,”金泰亨笑了几声,“哥刚赶完稿吧?”

   “是啊,就担心你来确认一下,等下和你号锡哥出去吃饭。”金泰亨好像也的确从那头听出了郑号锡的声音,他看着刚刚让自己感动得不行的年糕和炸鱼,突然又觉得自己孤苦伶仃有些可怜。

   “是你自己不愿意等我交稿要一个人跑出去玩的,”金南俊不买他的帐,“现在让我去釜山是不可能的,飞机都停飞了。”

   金泰亨有些遗憾地挂了电话,窗外的天色又比来前暗了些,店内只剩下几个散客,更大的暴雨似乎要来了。

   比闪电先来一步的是略显唐突的闪光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尤其刺眼,金泰亨不适地眨了眨眼,看清来人。

   是个年轻男孩,浑身淋得透湿,背上是个半人大的包。

   他端着罪魁祸首,有些局促地朝自己笑了。

 

 

 

   被雨淋得耳朵都立不起来的小狗,这是金泰亨的第一印象。

   漆黑的瞳孔让男孩看起来也温顺,他用袖子擦了擦镜头,退了一步。

   “在和恋人打电话吗?”

   “你不觉得在打听这些之前,得先说个抱歉?”金泰亨挑了挑眉,倒没有真的要生气的意思,“来坐吧。”

   “啊,抱歉抱歉!”男孩挂着歉意的笑,金泰亨撑着脸,注意到其实对方笑起来露出牙齿的时候更像是兔子相。对方先把自己巨大的背包解下来放在一边,捋了把头发,露出整个额头和眉眼时他的轮廓又登时硬朗起来,总的来说,是金泰亨非常容易心生好感的形象。

   因此即使对方做出了有些无礼的举动,他也能宽宏大量地赦免了责怪。

   “哥原谅我吧……其实我是为了拍作业,这几天找不到灵感,所以每天出门乱逛。”

   “我还以为你也是游客。”

   “我是本地人,不过家离海边有些远,我打算在这边住一晚明天就回学校了。”男孩看起来就不是特别善谈的类型,注意听的话在某些音节后的确有些釜山特有的口音,“对了,忘记说了,我叫田柾国——如果照片给你带来困扰的话,我可以删掉。”

   说得一脸正气,好像先前偷拍忘记关闪光灯的人不是他似的。但金泰亨不会同小孩子计较:“金泰亨。”他先自报家门了,又问,“要吃点什么吗?”

   牛肠锅翻腾着端上桌的时候金泰亨这才应该是这种恶劣天气的标配,托临时拼桌的田柾国的福,他一个人本体会不到这种满足感。田柾国看上去饿极了,一口气吃了两个南瓜饼,看金泰亨不动,进食速度慢了下来。

   “你自在点,我之前吃了东西的。”金泰亨觉得好笑。

   “哦,好,”田柾国腮帮子就继续动了起来,终于意识到金泰亨也是个因为天气寸步难行的闲人了,大起胆子问,“哥……泰亨哥,我能这么叫你吗?”

   “有话就直接说。”

   “哥刚刚是在和恋人打电话吗?”兔子眼里似乎隐绰闪烁着某种期待。

   又来了。   

   他也是从田柾国这么大的时候过来的,那是他最荒唐的一段岁月。最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们聚在一起,根本没有领教过社会有多现实多残酷,他们眼高于顶,觉得自己有能耐得不得了,对未来的发展、感情势在必得。

   每个人都会在一场雨中清醒。金泰亨犹豫,他应该现在就让田柾国提前清醒过来吗?

   但他到底低估了对方初生牛犊般的年轻自信,他的犹豫成了年轻人眼中的透着希望的门缝,在金泰亨反应过来前,对方强硬地挡住了他关门的手。

   “那就一定不是了。”

   “吃着饭怎么话还那么多?”

   被下定论的一瞬间,金泰亨心中的第一反应是对金南俊的埋怨——如果他们的关系在此之前已经有了明确的定位或者进展,他都会在田柾国这个毛头小子面前有底气得多。

   “那,照片……”

   金泰亨干脆道:“你可以留着。”

   这下田柾国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喜形于色了,“哥要看看吗?我觉得那张其实抓拍得非常好看。”

   “不用了。”金泰亨表示不感兴趣,田柾国便撇了撇嘴又坐了回去。他的确对眼前这个雨天相遇的青年有一定的好感,但他不至于要留情到釜山。他其实不怎么擅长拒绝别人,眼下试着用最冷酷的语气开口,好不僵硬。

   年轻人的心思太好猜,或者是田柾国的瞳孔太透彻,他在对方即将开口要联系方式之前说:“我明天就回首尔了。”

   虽然台风占据了他整个假期,但好在明天天气就要好转,不会耽误他那该死的工作日。

   然而生活果然是戏剧化的。

   “太好了!”这一次田柾国的嘴角再也没能放下,“我也在首尔念书哦。”

 

 

 

2.

 

   泰亨:原来我宿醉的时候会失眠啊。

   金南俊把这条凌晨四点发来的消息看作“我想你”的讯号。

   他走出书房,托他这几面加厚隔音墙的福,他连金泰亨什么时候进门的都不知道。走回卧室时床上果然鼓出个包,枕头边亮着手机微弱的光,见他走近,光源顷刻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写着疲惫的眼睛。

   “喝醉好难受啊。”他说着把金南俊让进被子里,“你们怎么受得了这种感觉的,我好想吐啊。”

   金南俊摸了摸他的头:“现在要吐吗?”

   金泰亨摇头:“就是反胃,吐不出来”

   早已过了初春那段乍暖还寒的天,两个大男人在一个被子里有些热。金南俊把腿放到外面,又扛不住对方搭到自己大腿上的腿。

   “来了怎么不跟我说?”

   “我看你这次又要多久能发现我。”

   金泰亨的声音低,哑的时候反而软绵绵的,像是大提琴余音颤动的弦。金南俊环着他的背,像安抚猫一样时不时拍两下,“那睡吧。”

   明显醉鬼没有要睡的意思,“哥,我最近被一个小孩缠上了。”

   “什么小孩?”

   “在釜山认识的,结果他正好在首尔念书。”金泰亨似乎在黑暗里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幼不幼稚啊……不过挺可爱的。”

   见金南俊半天没有回应,他不满道:“如果哥愿意喜欢我,我就有理由直接拒绝他了。”

   “别说这种话,”金南俊说,“如果你想拒绝他,不一定需要我来给你借口。”

   “那你觉得我会喜欢他吗?”金泰亨问,“我觉得喜欢他可能会比喜欢你轻松很多倍。”

   “我觉得你不会真的喜欢一个孩子,”金泰亨本质慕强,金南俊比别人更清楚他的这一点,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对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感情上更需要一个能掌控他的人。但他从来都不愿意和金泰亨谈论这方面的事情,于是他再一次机械地重复道:“睡吧。”

   “你都不想知道我今天和谁去喝了酒吗?”

   金南俊反而笑了:“我不问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金泰亨脸登时就垮了,一声不吭地别过头去。金南俊在他身后叹了口气,“我先去关一下书房的灯。”

   他突然想到,他是在上一个台风天见到金南俊的。

   金南俊想要把金泰亨的腿搬下去,偏偏对方幼稚地不愿如他的意。金泰亨借着酒精在头脑中的化学作用,理直气壮地堵住了金南俊还想说些什么的嘴。

   金泰亨从来都不知好歹。

   就好比,他被满满当当地兜在这个怀抱里,想要的却不仅仅是如此。

 

 

 

   回到首尔后金泰亨的生活节奏再次快了起来。      

   他像是刚浮出水面换完气的鲸,重新回到密不透风的海底。

   不过他最近的工作是给金南俊的新书画插图,一旦涉及到对方的事情他倒是任劳任怨有干劲得很。意识到去看时间的时候果然已经下午两点,外卖在来的路上就几乎快要冷透了。

   为什么不喜欢首尔,恐怕要追溯到他最初来念书的时候。他素来性子大大咧咧,说话激动起来会冒出家乡话,于是他就会经常因为口音被同学嘲笑——首尔人不好相处,于是他留下了这样的认知。

   说到底他就是外乡人,他在这里找不到归属感。即使如今他的首尔话发音已经很标准,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

   有这样心态的不止他一个人,于是他在一定程度上和金南俊一见面便惺惺相惜。建立合作关系的初期,金泰亨就意识到对方拥有一个比他还要自由的灵魂——在偶尔需要约上碰一面时,金南俊经常半个月前还在东京,过几天就到了意大利,好像只要不在首尔,他就自由自在。

   为了创作需要多出门走走。金南俊是这样同他解释的,只可惜眼下对方同样也只能被困在首尔,出书前夕是最兵荒马乱的时期,他最远也只能去南山公园走一走。

   金泰亨却想到了那个端着相机到处乱走的田柾国。

   小孩的人生阅历和思想深度显然是不及金南俊的,同样淋着雨走在路上,后者想的是诗与远方,前者只是愁着怎么应付老师的随堂作业。金泰亨至今没有见过第一次的那张偷拍,是他自己拒绝的,但他现在又忍不住好奇起来——因为田柾国后来跟他炫耀因为那张照片他考试得了第一名。

   “出来逛逛吗?”

   刚加班加点赶完稿的金泰亨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么风,偏偏答应了这个邀约。首尔夜晚风很大,他裹紧风衣,小跑了两步。

   “没想到江边风这么大。”田柾国看上去典型是决策失误了,不太真诚地说,“听别人说这个江滩视野很好。”

   金泰亨不记得今天有什么需要观赏的天文景观。

   “看看夜景不觉得也挺好的吗?”

   “……那不应该去首尔塔吗?”

   田柾国愣了一瞬,很快眼睛亮了起来,“可以呀,正好……”

   “如果你是想说要带我去南山挂锁的话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金泰亨不由分说打断道,“小小年纪怎么手段这么老土——我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这套换作谁都起不了做用的。”

   “哥想什么呢,挂锁不是要和喜欢的人一起吗?”金泰亨这才意识到小孩还挺聪明,尽管是司马昭之心了,但当事人非要装傻,他也无可奈何,连将话说死的余地都没有。

   田柾国笑得狡黠:“我只想要泰亨哥来当我的模特。”

 

 

 

3.

 

   发现和金南俊住在同一小区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金泰亨从未掩饰过自己的情感,但他还是顺利入侵了对方的生活。金南俊就是这样温柔,他想要的对方几乎都能给,但他知道对方无法回应他的爱情。

   金泰亨也不是死心眼,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享乐主义。就像他整理起来时才发现衣橱里很多衣服连吊牌都没摘掉,不是现在的风格了但挂着倒是很漂亮,那就继续挂着,没有拿出来的必要——对于金南俊,他没想等出个结果,但眼下也没有发展新感情的心思,便再次得过且过。

   显然是他往金南俊家跑得比较勤快,但无所谓,他喜欢金南俊家客厅的那一整面落地窗。楼层不高,一到下午阳光就会透过树梢落进屋子里,在木地板上留下光斑;他也喜欢金南俊家那架房东留下来的老钢琴,有些走音,但这间房子里缺少能够驾驭它的人,所以无伤大雅。

   金南俊主动把备用钥匙给他之后他就搬了些自己的宝贝来,比如蓝牙音箱——金泰亨是个古典音乐爱好者,平时睡觉作图的时候都习惯听听古典乐。

   最近循环的歌单是弗朗茨·李斯特的旅行岁月,金泰亨对此的说法是“毕竟没法像南俊哥那样去环游世界,听听这个好像真的去到了很多地方一样”,金南俊还是无法解读古典音乐,顶多听个意境开阔,中段高潮的走向倒是很容易令人动容,“浪漫的辉煌”——他是如此评价的,这几乎是他对所有浪漫主义时期音乐的固有解读。

   “这首是爱歌,”金泰亨说,“李斯特的作品越年轻越浪漫。”

   在他看来音乐和诗歌没有什么区别,爱情和欲望也是同样。他会故意朝金南俊伸出双手,然后笑嘻嘻地倒在对方身上,在对方无可奈何接住自己时申辩“我只是腿麻了”。

   被金泰亨粗略解读后的钢琴曲如今在金南俊耳中的确成了爱歌,或许又有几分像夜曲。他租这间房子的时候其实不太满意室内装潢的欧风设计,但金泰亨显然喜欢得不行,对方头发软软地垂在额头上的时候很乖巧,像一个适合睡觉时揽在臂弯里的玩偶。

   他想,如果自己遇到的是十八岁的金泰亨,他应该能想象出对方的模样。刘海遮住眉毛,整齐的头发像娃娃,脸上应该有一些可爱生动的雀斑——或者更稚嫩一点的时候,还未发育完全的骨架也许很适合少女的裙子,叠着花边蕾丝的翻领洋装、透明网纱质地的chocker上是挂着的饰物是七彩贝壳。

   但眼下也是美妙的,他也很满意对方微微堆积在颈窝的卷发发尾、耳垂上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的珍珠。翘起来的弧度挠在心尖上,让人忍不住去窥视他真丝睡衣下裸露的皮肤。

   在金南俊意识到的时候,金泰亨早已令他失控了。

   笔下很大一部分的原型都是他,他们各自拥有着对方的一部分特性。本质善良的骄矜少年、内在单纯得可怕的冷酷男人、自恃美丽的狡猾少女、甚至忠诚爱撒娇的宠物狗——看似是一个个不相干的个体,但剥离出各个角色最吸引人的部分,恰好就是他心中的一个金泰亨。

   音乐也许能麻醉人对于现实的感知。金南俊鬼使神差地说:“我现在看着你,满脑子都是罗马帝国艳情史。”

   “听不懂你们作家讲话,”金泰亨乖乖巧巧贴着他笑,讲出的话却是不合时宜的残酷,“可我们在首尔。”

   又是首尔。

 

 

 

   而罗马帝国艳情史里关于情色的描写也不可能只有吻。

   金泰亨每每此时就会觉得金南俊还是挺残忍的,他是一个全然崇尚性自由的人,但金南俊不同。金南俊愿意吻他,金南俊只愿意吻他,这样说起来他也不知道对方是慷慨还是吝啬,自己又是不是该知足了。

   为什么金南俊愿意吻他?金泰亨想,也许因为他们都是外乡人。从另一种意义上,他们是同类,人类是群居动物,他们理所当然抱团取暖。   

   就像金南俊接纳了目的不纯的他,他同样默许了田柾国跟进了他的家。

   “我来帮哥做饭吧,”田柾国已经没有了刚进门时的局促,兴致勃勃的地去拉金泰亨的冰箱,“……哥你是神仙吧,怎么能做到冰箱里只有可乐和面膜的啊。”

   “你想吃什么点外卖就好啊,外卖单在冰箱上面。”

   田柾国的一颗拳拳少男心根本没被买账,金泰亨一向在这种时刻态度生硬到了幼稚的程度,过线就要不耐烦。田柾国也不傻,大概能猜到对方心中装着某个人,但他对此不感兴趣——他一定意义上来说是个霸道的人,金泰亨说到底还是给了机会给他,取代那个位置变成了他的唯一目标。

   “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闲吗?”金泰亨是在楼下停车的时候看到拎着个相机包乱转的田柾国的,他告诉过对方自己小区名但没告诉过具体门牌号,傻小子运气也够好,居然真被他堵到了自己,“如果我今天一天没有出门你怎么办?”

   “我会打电话的,只是觉得条件允许的话巧合更浪漫。”田柾国拆了包薯片,抓了一大把丢进嘴里,“我大四了,下周就停课实习了。”

   “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想什么。”金泰亨翻了个白眼,抓了抓头发进了屋,“实习也好,别一天到晚像学前班幼儿一样无所事事。”

   田柾国一笑,抱着薯片跑了几步跟了进来。

   “我要工作了。”

   “让我看看呗,”田柾国发誓他平时从来没有过这么厚脸皮,“我还没见过泰亨哥工作的样子。”

   他的长相实在是太无害了,金泰亨盯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地别过头,这场较量再次以他的退步告终。田柾国这小子是不是上天派来克自己的?金泰亨在心里反思,这样下去对方是不是该蹬鼻子上脸了?他一定程度上对被自己缠了快一年的金南俊感同身受。

   “哥你很喜欢这个作家吗?”田柾国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旁的书橱里,“金南俊——”他将作家的名字念了出来,金泰亨没来由地心跟着提了起来,接着田柾国的思索得到结果,“啊,我看我们班女生喜欢看他的书。”

   “关你什么事啊。”

   “……干嘛又无缘无故这么凶?”

   “总之我得尽快把这些做了,”金泰亨出言警告,“我不会理你的,你吵我我会把你赶出去。”

   “哥,我是客人啊。”被无情晾着的田柾国有些委屈。

   “不请自来,我搭理你就不错了。”然后金泰亨就真的不说话了。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他工作的年龄早,进入各个社交圈子好像都是年纪最小的那一个,对谁都得说敬语。眼下突然能对人颐指气使,这才知道那些前辈们对自己摆架子的感觉有多爽。

   田柾国也真的安静下来。他盘腿坐在金泰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觉得无聊了,又蹑手蹑脚地跑到客厅将他的宝贝设备从包里拿了出来。再进屋的时候金泰亨嫌麻烦已经把牛仔裤都踹一边去了,整条腿屈在桌前,另一边的脚丫子晃来晃去——田柾国知道自己的视线再往上走就有些犯规了,但还好,白衬衣的边缘挡在腿根,封闭了他的视线。

   金泰亨工作的时候的确很专心,好像浑然不觉他的存在。田柾国小心翼翼地调焦,还好那点分贝还惊动不了对方,他站在门口,镜头却忍不住一直拉近,鼻尖、嘴唇、眼睫毛,近到连对方脸上的绒毛都好像能看得清清楚楚。

   金泰亨好像很爱打扮自己,眼下卷头发即使是乱糟糟的也好看。田柾国想,拥有这样面孔的人,面对镜子的时候会找到灵感吗?

 

 

 

4.

 

   一个星期后,金泰亨老家要好的哥哥闵玧其打电话给他说到首尔了,在朋友家吃饭。

   搞笑的是他在电话里问需不需要自己开车去接时,闵玧其报出了他们小区的名字。

   金泰亨这才知道闵玧其和金南俊是旧识。

   “我和玧其哥是大学时候认识一起做音乐的朋友,”金南俊笑了笑,“你别看哥我现在这样子,以前还真是挺疯狂的。”   

   金泰亨半天才答:“世界真小,我记得以前我还偷偷跑去看过玧其哥演出,为什么当时没注意到南俊哥啊?”

   一旁闵玧其终于开了金口:“傻的吗?你看我演出的时候我是高中,还没来首尔之前。”

   闵玧其也是在来到首尔才认识的金南俊。

   “所以哥这次怎么来首尔了?”

   “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就该老死在大邱啊?”

   这哥一点没变,搞笑的是闵玧其现在的职业是钢琴老师。“好个屁,”闵玧其说,“我总觉得那些臭小子会往我的茶杯里吐口水。”

   他觉得好笑,又觉得唏嘘。闵玧其做音乐的那段时间可谓是一条路走得头也不回,基本是他们那一带小孩心里最酷的哥哥、家长心中最无可救药的叛逆少年——这事他妈也经常拿来在餐桌上感慨,她和闵玧其妈妈是同事,两家一直挺亲近,“玧其快把他妈给气出病来了”,金泰亨记得她常常这么说,但好像闵玧其妈妈身体一直没什么毛病。

   后来事实证明闵玧其不够幸运,不然没撞个头破血流他也不可能会回来规规矩矩当个钢琴老师。那段时间看到闵玧其他妈简直无时无刻不是带着笑的,那可能是她近两年来最快乐的几天,金泰亨妈妈感慨的内容也变了——玧其那小子还挺有本事的,现在看来不会学习有一技之长也是好的。

   金泰亨忍不住说:“可我觉得玧其哥以前才超帅啊。”

   “小孩子懂什么,玧其现在多稳定啊,比几年前他没个音讯他妈整天胆战心惊好多了。”他妈假意捶了他一下,“你以后也要少让妈妈操心,别好的不学学坏的。”

   生活果然太可怕了。

   之前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闵玧其冥顽不灵像块石头,谁想到这块石头偏偏就自己被磨平了棱角。金泰亨想,金南俊也有那样张扬的时候吗?

   “你南俊哥可比现在拽多了。”闵玧其说,“那嘴可比现在厉害多了,辫子一剪纹身一洗,话都变少了。”

   “什么啊,”金南俊也不乐意了,“哥明明比我嘴炮多了。”

   好在金南俊找到了个宣泄的新出口,但即使身为作家他同样不能太过自我和偏激,于是毫不例外地走上正常化的成年人轨迹。闵玧其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个难得揭短的机会:“不过还是像以前一样不愿意恋爱,听哥一句劝,别在外头约人了。”

   “别说了哥。”他话刚一出口,金南俊立刻截断话音,带着些明眼人都能察觉到的神经紧张,“以前是玩得太放肆,现在起码不会有一夜情了。”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说这话时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停留在一旁似乎在走神的金泰亨身上。

   他的确在很长一段时间通过这种自由不需要背负压力的方式排解欲望,从前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当之处,他事到如今也还是单身,偏偏金泰亨坐在这,他就坦荡不起来了。

   人在回首过去时总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幼稚可笑,眼下闵玧其仿佛代表了他的过去,一旦和他如今的新生活有了真正的交集,他竟然开始心虚起来,他并不想让金泰亨知道曾经有些不堪的自己。

   但现在的金南俊又过成了什么样?他心想,如果是当年的自己,遇到更小一点的金泰亨——

   会有另一种可能性吗?

   金泰亨同样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他和闵玧其没有离开大邱,那他们是不是这辈子都不会遇到金南俊或是田柾国。

   该感谢首尔吗?  

 

 

 

   最终闵玧其被留在了金南俊家,金泰亨本想着也留在他们这一晚,看到手机上来自写着田柾国的连续几条未读短信还是作罢。   

   他跟着喝了点酒,起身时晕晕乎乎差点栽到一旁沙发上。金南俊看着有些不放心,起身说,“我送你回去吧。”

   一旁闵玧其仰着头闭目养神像是睡着了,金泰亨抿了抿嘴,没有说拒绝的话。

   “真醉了?”电梯里金南俊问他,“酒量怎么越来越差了,我记得你以前还能喝个两杯。”

   其实即使金泰亨醉了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举动,顶多脑子晕乎胃里反胃,难受的还是他自己。金泰亨反问道:“哥今天也喝了不少,醉了吗?”

   金南俊笑了:“这点还不至于喝得倒我。”

   他知道金南俊能喝,但对方无论做什么好像大脑里都拽着根理智的弦,认识的一年多来他很少见对方在酒局上真正放开喝过。但在平日的聊天里他也能察觉到对方干过许多出格的事,眼下看来,应该正是和闵玧其两人厮混的那段时间。

   两人还没走到楼下,金泰亨就看到田柾国蹲在自家单元门口。

   也许是碍于一旁素不相识的金南俊,田柾国犹犹豫豫地起身,站在原地没说话。

   “怎么又来了?”

   臭小子还是不吭声,金泰亨心里觉得好笑,他没想到田柾国黏自己黏得鼻涕虫似的、一见到外人就成了个社恐症。

   “南俊哥,那我先带着他上去了。”

   金南俊应了一声,“上去就早点睡觉,喝点牛奶,胃里舒服点。”然后他的视线往左移了移,对田柾国点了点头,就挥了挥手转身走了。

   田柾国伸手想来扶他,金泰亨让了让身子,摆手率先进了单元门,“我没醉。”

   “……”田柾国本来想问,犹豫了一会儿作罢了,选择先八卦,“这就是那个作家金南俊啊?”

   “是啊,”金泰亨本来又想说关你啥事,怕又被抱怨说哥哥当得太凶,自以为亲和地呵呵笑了两声,“帅吧?”

   “是挺帅的,一看就是个成功男人……”接下来田柾国又嘀咕了两句,金泰亨没太听清。

   “说吧,又来找我干什么?”

   “我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这周开始就停课实习了。”田柾国跟着他进了屋,换鞋扔包的动作已经轻车驾熟。

   金泰亨漫不经心地往沙发上一瘫,半眯着眼应道:“记得,找好实习单位了吗?”

   “我……没去找,学校统一分配的我也拒绝了。”田柾国可疑地顿了顿,再开口时好像鼓起了一腔勇气,“哥,你缺助理吗?”

   金泰亨准备开电视的手抖了抖,遥控器差点掉地毯上。

   “你疯了吧?你也不管管专业对不对口?”

   “我学东西很快的。”

   “那我也不需要助理啊。”

   “我也不要工钱啊。”

   “那你……”图什么?但金泰亨好像不需要问也知道答案,他倒吸了口气,直接拒绝,“不行。”

   “为什么啊?”田柾国有些委屈,一狠下心提高嗓门开口,“我就想……”他话刚冒出几个音节,就险些被金泰亨丢过来的遥控器砸了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金泰亨顿了顿说,“闭嘴。”

   “……那我不说,我可以一直不说的。”

   但年轻人好像永远不知道怕似的,田柾国没打算放弃,加快语速一口气说,“哥让我留下吧,我吃住自理会打扫卫生!”

   真是大言不惭,偏偏那双眼睛里执拗的坚持他却厌烦不起来。

   金泰亨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知道的吧?我根本没醉。”

   他的语气很平和,也认认真真看着田柾国的眼睛。田柾国好像预感到他要说什么了,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打断对方,可惜到底还是没来得及。

   “只是因为这样的话可以让他多陪我呆一会儿,”金泰亨叹了口气,“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5.

 

   最初的金南俊像个温柔的陷阱。

   曾经的他也像今天的田柾国一样,自以为爱比天大,有了个投机取巧的门缝就一定能走完屋内的迷宫,即使转晕了头也甘之如饴。

   但那时的金南俊可比他现在要温柔。

   金泰亨记得当时自己还没有辞掉之前的工作,还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经常早上兵荒马乱收拾完根本没有时间吃早餐。在上班路上手忙脚乱被晨跑的金南俊撞见过几次后,对方对他说,“上班时间很赶的话,不如尝尝我的手艺?”

   于是从那之后金南俊会在晨跑时把早餐放到金泰亨楼下的牛奶箱,简单的三明治或者面包,都是适合上班路上拿在手里吃的食物。

   后来辞职在家自己工作了,金南俊才跟他坦白,那些都是他提前去外面商店买的,不说是怕金泰亨不好意思接受。

   好像从那一刻起,金泰亨浮躁太久的心就突然没了声音。

   但事实证明他不能试图用自己的想法去理解金南俊的思维,现在看来,如果在意识到金南俊不会回应自己时爽快地退回界限外,一切会不会好一点?

   金南俊什么也不会说,但他对对方冠冕堂皇说了很多。他假意说“我不会给哥带来困扰的。”因为他知道金南俊的家庭情况,独子,家庭传统,母亲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而他的存在一旦越线,就是“刺激”。

   话在金南俊面前说得坦坦荡荡——什么只是没有心思谈恋爱,什么哥如果有喜欢的对象了他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但人都是自私的,他和金南俊都自私,所以谁也没有勇气先改变现状。不然,他为什么偏偏不愿意给田柾国一个机会?

   年轻人的热情又可以坚持多久呢?

   金泰亨不知道,但起码田柾国已经三天没有给他来一个电话或者短信了。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境地很可笑,他的立场在两段关系里本末倒置,他有时能感受到金南俊的无奈,有时又能体会到田柾国的苦涩。是不是成年人就该这样顾此失彼?这像是一个怪圈,最终会把所有人都卷进去。

   电脑右下角的通知栏还在不停地闪烁着编辑的催告消息,金泰亨懒得点开看。他的头脑里只剩下四个字——死线将至,各种意义上的。

 

 

 

   敲开金南俊家门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家。

   “我给哥发的图看到了吗?”

   “看到了,做得很好。”金南俊笑了笑,“这方面我对泰亨一直都很放心。”

   “玧其哥不在?”

   “在我家坐了三天几乎没出门,今天好像去见老同学了。”

   金泰亨应了一声,直接走进他的卧室说,“哥陪我一起看个电影吧。”

   重新打开黑屏的显示器时,画面还停留在某个影片的暂停画面。金泰亨就点了继续播放,看画面就像个惨淡的文艺片。

   “如果觉得没意思就换掉。”金南俊在他身后开口。

   “就这个吧。”金泰亨摇了摇头。

   “需要从头看起吗?”

   “反正也没开始多久,我看得懂的。”

   于是两人就真的拉好窗帘看起电影来。

   金南俊自以为他对观察人类十分在行,比如他知道金泰亨是个非常感性的人,按他的认知来说对方百分百会在这个电影的高潮部分流泪——但当事实与他的认知出现偏差时,他的内心又有些落差感,感觉到自己被否定了。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能说出口?”金泰亨看上去只是有些遗憾,他的眼眶甚至因为看久了屏幕有些干涩。

   同时他注意到金南俊有些沉默,“哥看上去不开心。”

   “可能是忘掉了刚找到的灵感,心里一下子很乱。”金南俊随口找了个理由,回答金泰亨的问题,“爱情并不只是单纯两个人的事情。”

   喜欢一个人又为什么说不出口?从前的金泰亨不明白,现在的田柾国也不明白。

   “对待不合适的感情哥会怎么做?”金泰亨说,“我前几天看到一句话:总是遍寻无果,藏进盒子里的欲望仍旧强烈①——是藏不住的,不是吗?”

   “真想把哥灌醉一次。”

   金南俊的眼神暗了暗。

   他仅仅只是走神了一瞬,金泰亨就已经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动作大一些的是金泰亨,他拽开自己的衬衫扣子又去解金南俊的睡衣,金南俊扶着他的腰,抬起脸慢慢回应着对方的舔吻。

   金泰亨摸了摸他湿润的眼角说:“哥不会是看到结局想哭了吧?”

   影片中的爱情无人回应,缠绵悱恻的多角恋情没有一个人有好结局。是个警示吗?情欲上涌两人谁也来不及细想,金南俊看着对方耳垂上的珍珠近在咫尺,他如同饮鸩止渴,再一次意识到将对方拥在怀里的感觉有多么美妙。

   现在出去灌自己一瓶红酒还来得及吗?

   光是这么想着他好像真的醉了,金泰亨的鼻息落在他的眼睫毛上,麻麻痒痒睁不开眼。于是他闭着眼去用嘴唇却描绘对方耳朵的轮廓,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喜欢吗?”

   “喜欢。”

   “喜欢谁?”

   “喜欢哥哥。”

   “小聪明。”与此同时他大脑里那根理智的弦将他稍微往回拽了拽,告诉他,不能再过线了。

   “我很认真的。”金泰亨却突然收起笑容,正色道,“我一直对哥有非分之想,哥不可能不知道吧?”

   以为不会有机会说出口的话眼下让两人都有些猝不及防,金泰亨眼神闪烁了几下,“我从来不问,但哥也真的不说。”

   金泰亨脱下他的上衣,张嘴像小猫一样用无害的牙齿摩挲他的肩膀,留下湿润又温柔的印记。

   音乐声响起之前谁也不知道闵玧其回来了。

   一墙之隔,走了音的老钢琴改变不了曲子本身辉煌的和弦织体,与蓝牙音箱播放出来的不同,旅行岁月由此有了缺憾,却更近在咫尺。

   不变的是同样辉煌的浪漫。

   金泰亨没有想到对方会弹这首曲子,情意迷乱间他分辨不出这是《日内瓦钟声》还是《彼得拉克十四行诗》——但他很快在金南俊僵硬的动作中慢慢清醒,他意识到,于他而言的仙乐,是金南俊的警钟。

   “玧其哥回来了。”金南俊低声说,“别闹了。”

   “就那么不愿意吗?”金泰亨笑了笑,突然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假性酒精全然挥发干净了,“在你看来我是不是还不如你从前那些一夜情对象?”

   “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的感情不会交给他们,也不属于我。

   金泰亨平静地从他身上退开,他将自己穿戴整齐,率先开门走了出去。   

   他意识到自己真是个冷血的人,事到如今都自己已卑微至此,却还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6.

 

   又是台风天,金泰亨光是看天色就知道风雨欲来。

   这两天工作方面也不顺利,和甲方的谈话并不愉快。他坐在咖啡厅,目送着对方离开,他发了条带定位的状态,明明清楚自己再不回家就会像在釜山那样寸步难行——但他偏偏没有力气动弹。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去金南俊家,闵玧其昨晚发短信来问他也只说最近在谈新的合作。结果眼下闵玧其反常地打了电话给他,电话一通就直接说:“说吧,我现在没和南俊在一起。”

   “哥怎么这么霸道啊?”金泰亨笑了,“那为什么不去问南俊哥啊?”

   “做了混账事的小子直接打一拳可能来得比较快。”

   “其实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金泰亨曾经以为闵玧其不是个适合谈心的对象,也许是看不见对方表情的缘故,他的心情渐渐放松起来。

   不得不说闵玧其比起开导者更像个倾听者,电话那头很安静,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对方几乎不会给出什么回应。

   “哥睡着了吗?”金泰亨提了口气,开了个玩笑。

   “我了解你的处境了,但我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这是闵玧其最后给他的答案,“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选择题。”
   是吗?但他觉得好像没有选择的必要了,两边都结束了不是吗?

   “晚上一起来吃个饭。”闵玧其没有等他的回答,挂断电话。

   而手机再次在桌面上震动起来时,他意识到自己到底低估了田柾国。

   “我来接你了,”田柾国在电话那头大声说,“你往外看啊,最帅的那个机车男。”

   乌云渐渐聚拢的天色让整个首尔像是提前到了暮色四合的黄昏,车水马龙的闹市区人人都行色匆匆,他们想避开这场倒霉的大雨。场景中停驻的好像只有田柾国,对方打开头盔的露出半张脸,对他使劲招了招手。

 

 

 

   “这也太搞笑了,”金泰亨跨上那个女士小摩托的时候说,“大学毕业后我就没坐过这玩意儿。”

   “不好吗?”田柾国也在和天气赛跑,将摩托开得风驰电掣,“看到你动态我就过来了,找同学借的车。”

   “你过来干嘛?”金泰亨忍不住揪住他的衣服,“你小子能不能开慢点。”

   “感觉你在坏天气里会心情很差……只是我感觉而已啊,别急着反驳,”田柾国戴着头盔,说话声音闷闷的,“哥可以抱着我的腰啊。”

   “肉不肉麻啊?”话虽然这么说着,金泰亨拽住对方外套的手还是紧了紧。

   天上好像开始飘起小雨,但最先湿润的地方是他的肩膀,田柾国从后视镜看到金泰亨低低靠着自己的头,知道那不是雨水。

   “哥终于对我心动了吗?”

   “呀,你这臭小子,”金泰亨的声音果然还带着哭腔,但他好像也没打算遮掩,几乎是破罐子破摔地大声喊道,“以为自己这样很帅是吗?”

   像穿越一样。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还是个大学没毕业的毛头小子——这对他而言可谓是梦幻般的经历了。他曾经很不喜欢那个时期的自己,于是连带着反感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学生,但他现在居然从自己讨厌的群体身上得到安全感,可笑。

   为什么田柾国要在他以为一切都将结束的时候拿这些动摇自己?

   金泰亨第一次发觉到自己的这个弱点。这样下去如何是好?他不能永远活在对方给他创造的,适合两年前金泰亨的爱情里。

   “柾国啊,”他盯着田柾国的后脑勺开口:“如果我和你同岁、现在刚要大学毕业,我一定会奋不顾身爱你。”但话说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可笑,说出这样话的自己和什么都不说的金南俊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才不管这种不公平条约。”田柾国好像打开了头盔面板,他的声音清晰起来,“哥也不过比我大两岁,凭什么把我当小孩子?我一定会追上来的,不需要很多时间,为什么哥不愿意等等看?”

   他突然明白了闵玧其话的含义——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选择题。

   但他同时在心中庆幸,还好田柾国不像他,田柾国还不是个顾此失彼的可笑大人。

 

 

 

   到小区时两人几乎都湿透了,金泰亨指挥着田柾国将车停到金南俊的楼下。

   “约好了两个哥一起吃饭,”金泰亨说着有些犹豫,“你小子不会怕生吧?”

   “我才不会怕。”田柾国看上去有些被认可的兴奋。

   金泰亨就笑笑,脱了外套抖了抖,站在一边等田柾国锁车。

   “找到实习单位了吗?” 

   “没找。”田柾国坦坦荡荡,“我来当助理啊,哥没拒绝不是吗?”

   金泰亨看上去比他更坦荡,哦了一声没了下文,看着不远处像是出起了神。

   田柾国等了半天忍不住说,“哥好狡猾啊。”他站起身,走到单元门外问,“进去吗?”

   金泰亨这才把目光从那边抱着篮球在雨幕里疾跑的男孩们身上收回,忍不住感叹道:“果然高中体育生是荷尔蒙爆发的群体啊。”

   “我高中就是体育生啊。”

   “你又来了。”

   “我真的是!”田柾国看起来有些欲哭无泪,“为什么哥哥不愿意承认,我就是满足了哥喜欢的样子呢?”

   “自大鬼。”金泰亨率先走进电梯,“那年龄首先就不满足,我通常不会选择比自己小的交往对象。”他不合时宜地想起金南俊的话——“我觉得你不会真的喜欢一个孩子”。但他首先自己便在头脑里否定了,不知为何,眼前的田柾国和在釜山初遇时的仿若两人,起码对方在自己心中绝不只是个“孩子”了。

   “年纪小又怎么样?”田柾国听上去有些不服气,他很快抛出下一个问题,“那哥谈恋爱的对象会选择什么类型?”

   金泰亨一个也没打算回答,电梯门打开时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田柾国这时才注意到他耳后的暗淡红痕,被好好藏在暗处,像是生怕被他人发觉到的情难自禁。

   他大步过去,不顾金泰亨的错愕,将对方直接压在了楼道的墙上。这个小区独层独户,似乎只要安静一点就能听到屋内金南俊和闵玧其交谈的声音。

   “田柾国你疯了……”

   他的话没能继续,田柾国的眼里几乎是带着狠意的,他死死吻上金泰亨的唇。和从前那些和金南俊小心又缱绻的吻不同,金泰亨觉得自己几乎要被他咬出血来。

   他的手扶上对方肩膀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7.

 

   金南俊的表情看上去一切如常,像是什么也没有察觉。

   “都来了就快进来吃饭,”他帮弯腰从鞋柜中帮两人拿了拖鞋,“玧其哥亲自下厨做的。”

   金泰亨扯了扯嘴角,没能笑出个和往日一样的弧度来。

   “听编辑说你又拖稿?”金南俊的语气却和平日一样轻松。

   “我不想画,”金泰亨说,“这本来只是两个人的爱情而已。”   

   所以不想画那个第三者的单幅,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就连在全然虚构的世界里爱情也不能一帆风顺吗?

   “你真的觉得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吗?”

   金南俊的视线在他和田柾国身上一扫而过,金泰亨莫名其妙有些心虚起来,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

   “不是所有事情都是看明白了好的。”金南俊最终安抚般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田柾国对这句话是持赞同意见的。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他取景器中的金泰亨、亦或是在他眼中的金泰亨,都仿佛拥有着最美妙的失焦感。对方像一个美丽透明的多面,他好像总差一点看清对方瞳孔里的答案,但永远看不清楚,神秘而致命。

   金南俊说得没错,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金南俊走后,两人本想去厨房帮忙,只进去转了个身就被闵玧其赶了出来。百无聊赖坐在沙发上时金泰亨的手机接收到来自田柾国的新消息,点开来看是一张图片。

   环境昏暗,镜头上甚至有水雾,他是闪光灯下、整个照片里唯一的光源。画面定格在他抬眼的瞬间,闪光灯将他企图藏匿的一切都暴露出来了,他的错愕、焦躁、疲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是有些落魄,却又真实无比。

   “哥不喜欢这张吗?我超喜欢。”田柾国自顾自说,“看了想谈恋爱,不觉得吗?”

   “少来。”金泰亨觉得好笑,“如果不是哥长得帅,谁架得住你这样乱拍?”

   “哥喜欢南俊哥,是吧?”田柾国突然靠近他的耳朵,“我都知道的。”

   “可看起来南俊哥不敢爱你。”

   我们都知道的。

 

 

 

   “你的确是我某一时段的理想。”金南俊知道自己在口是心非。

   他爱金泰亨的时候,觉得对方说的每个字都像爱歌;预感到金泰亨即将转身的时候,他卑微得想要成为对方耳垂上的珍珠。

   他从来没有一刻不爱对方。

   然而他不能说出更多。餐桌上有闵玧其、有田柾国,他说得晦涩而隐秘,金泰亨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哥故事里的爱情总会有善终,为什么自己偏偏诚惶诚恐?”

   他们一来二去像在打哑谜,旁观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未知的才是最迷人的,听过这句话吗?”金南俊苦笑道,“失去向往的文字会令人索然无味。”

   金泰亨却突然变了脸:“哥还是太懦弱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理由。”

   他置气般地扔下筷子,一旁闵玧其开口警告道:“好好吃饭,不按时吃饭平时把保健品当药嗑都没用。”

   金南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到底,金南俊的爱情不适合在这样的地方萌芽。

   而他们被困在首尔。不是东京、意大利、更不是在古罗马——或许只有在那些远离现实的地方他才有资格忘掉一切,以罗曼蒂克之名拥抱接吻做爱。

   而首尔太现实了,他们一来二去,也不过是垂死挣扎。

   濒死的罗曼蒂克终于彻底消亡,他们回到现实里举步维艰。过了今夜,人人都要继续为这辈子的午餐奋斗。

   他们都是不被善待的外乡人,于是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着要逃离。

   可笑的是,他们到了首尔才找到爱情。

   没有首尔这个交点,他们就是这辈子都不会有相交机会的、三条泾渭分明的线。

 

 

 

   

   “哥,不敢谈恋爱是不是一种病?”

   闵玧其嗤笑道:“在我面前就不用找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了吧?”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金泰亨早晚有一天会离开,自由的成年人不可能一直1 on 1,说起来一切都明明早有心理建设,可眼下金泰亨态度决绝地转身了,他又觉得抓心挠肺起来。

   金南俊觉得自己就是巴甫洛夫学说里的那条狗。

   “为什么不告诉泰亨你已经跟父母坦白了?”闵玧其问,“金南俊,你是神经病吗?”

   见金南俊不语,他叹了口气,放缓语调道:“选择理想就一定会有风险,这个不是我们在几年前就知道的吗?”

   理想爱情与安全感,似乎注定是对立的两个选项。金南俊觉得自己像是坐在秋千上,一阵风刮过,他就跟着摇摇晃晃,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来。

   “你不敢拉泰亨下水,那现在也好,田柾国出现了。”

   他们去追求他们的理想爱情,你重新安全了,脚踏实地再也没有风险了,不好吗?

   “南俊啊,”闵玧其最后说,“你自己不抓在手里,又看不得别人来招惹,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生活从来不是罗曼史,更不是什么狗血爱情读本。僵持久了的感情困局总会有人失去信心或者失去耐心——金南俊想,该不会所有人都在等他退出吧?

   理所当然的,他曾经也以为自己只是伊甸园的住客,眼下被推出门外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染上了禁果的瘾。

 

 

 

尾声

 

   “不要为我改变什么,这样显得我太卑鄙了。”金泰亨吻住田柾国嘴角的时候说。

   “我不会,”田柾国同样很执拗,“总有一天你会承认,你爱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金泰亨听着他有些幼稚的发言有些好笑,再次重申道,“我可说好,变成我爱的那个样子以后,没有别人会再爱你。”

   他们接吻和相互撩拨时的肆无忌惮金泰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体验过,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确很享受和田柾国在一起的感觉,他从田柾国身上得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但他不会将这些说给田柾国听。

   不得不承认,田柾国的确一天一天迅速成长了起来,或许速度比对方自己所承诺的还要快。有时他觉得对方已经从那个抱着相机满大街乱逛的少年变成了独当一面地男人,但有时对方毛毛躁躁做起事来又像是个符合实际年龄的臭小子——偏偏这也在金泰亨眼中成了另一种浪漫。

   后来田柾国告诉过他,在回来找他之前他花了三天时间让自己振作起来。“泰亨哥不会想和哭哭啼啼的男人谈恋爱,太难看了,”说话的时候田柾国已经不像原先那么小心翼翼了,“我告诉自己,再怎么被你拒绝都要厚着脸皮坚持下去。”

 

 

 

   田柾国在一次偷拍金泰亨的时候发现对方正在画他。

   他惊喜得相机都差点掉地上,几步跑过去,又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有些傻气,“你知道我偷拍你啊?”

   “每次都知道。”金泰亨说,他在家还是不喜欢穿裤子和鞋子,理直气壮地把腿搭到了田柾国身上,“不说罢了,真当你哥傻呀?”

   “那你今天怎么想着画我了?”

   “看你今天可爱。”

   田柾国显然不满意这个听着就不怎么走心的答复,“用点别的形容词都行吧?哥又把我当小孩哄了。”

   “我说可爱就可爱。”金泰亨也不讲道理,他在画纸上的田柾国头上随手画了几笔,添了对兔耳朵。

   田柾国突然有些脸颊发热,他掩饰般地在金泰亨脖颈后方咬了一口,对方的耳后干干净净,曾经那个短暂红痕已经消失得看不出曾经存在的痕迹。

   “在遇见哥之前我只擅长拍没有意义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导师都说我拍的人像缺少灵魂。”田柾国解他睡衣纽扣的时候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被金泰亨毫不客气地屈起手指弹了个脑瓜崩儿。

   “裸露身体就不死板了吗?”金泰亨说着,看着躲在镜头后一脸委屈的田柾国又觉得搞笑,“那我也告诉你个秘密。”

   明明隔着黑漆漆的镜头,但他能感受到爱人的视线带着温度。从他的脚趾尖到尾椎骨,所到之处像通着电流,激起一路鸡皮疙瘩。

   金泰亨同样享受着被这样被注视着的感觉。

   

 

 

END

 

①纵使遍寻无果,藏进盒子里的欲望仍旧强烈——詹姆斯·瑟伯

 

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写后记

1. 感情没有谁对谁错

2. 我想体现的是爱情的两个方面

爱的勇敢——理想爱情

爱的懦弱——现实的安全感

但这并不是对文中46/76的分别定义

就好比24以为76的感情是理想爱情的结合 其实对于6来说 7给他更多的是安全感 4才是被放弃的理想

而对于4来说 他也并没有因为放弃理想爱情而找到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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